一貫令人折服/感動的村上~
http://archetyping.blogspot.com/2011/06/blog-post_15.html 全譯文摘處
以非現實性的夢想家而言
我,在兩年前的春天曾經拜訪過巴賽隆那。簽名會的時候,令人吃驚地聚集了大批的讀者。他們排成長長的行列,花了一個半小時也沒辦法全部簽完。如果要說為什麼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則是因為有許多的女性讀者希望我親吻他們。過程花了些時間。(聽到這裡不禁笑了出來)
雖然現在為止我曾經到許多都市舉辦過簽名會,但有女性讀者求吻這件事情,世界上只有巴賽隆那而已。這讓我了解到巴賽隆那是多麼棒的都市。美麗的街道裡有長久的歷史與高度的文化,再回到這裡,對我來說是很幸福的。
不過很遺憾的,今天不是講有關親吻的事情。我不得不說些比較深入的事情。
如同大家所知,過去3月11日下午2點46分於日本的東北地方遭受到地震的襲擊。地球自轉稍微加速了,一天因如此規模的地震而縮短了百萬分之1.8秒。
地震所造成的損失很大,之後襲擊的海嘯則留下悲慘的爪痕。依場所而有高達39公尺的海嘯。以39公尺說起來,要跑到普通大樓的10樓以上才會得救。鄰近海岸的人們逃離不了,將近二萬四千人犧牲,其中還包括了九千人行蹤不明。被跨越了提防的巨大波浪所侵襲而去的遺體還沒找到,恐怕大部份已經沈入冰冷的海底了吧。只要想到這件事情,想像如果是自己本身,胸口不禁顫動。活下來的人,大多數則失去了親人與朋友,失去了家與財產,失去了聚落,失去了生活的基礎。也有聚落被連根拔起,並且消失。生存希望被強奪而走的人們也一定很多。
以身為日本人而言,好像意味著要與許多的自然災害一起生存。大部份的日本國土從夏到秋,形成颱風的走廊。每年必定會產生重大災難,也讓許多人喪失性命。各地都有正在進行的火山活動。而且當然也會有地震。日本列島在亞州大陸的東邊角落,如同搭上四個巨大的板塊上,極為危險的位置。對我們來說,就如同在地震的巢穴上生活著。
颱風在某種程度上會因為風向而知其何時到來之外,地震則沒辦法預測。只有一件事情已經知道,這並不是結束,別的大地震會在最近的將來,絕對會抵達。恐怕這 20年或30年的中間,東京周邊區域會發生芮氏8以上的大型地震,許多學者都這樣預測。這樣來說不一定是10年後,或者是明天的下午也說不定,像東京這樣密集的巨大都市,垂直型的地震襲擊後,會有多大的損害,正確來說誰也不知道。
不論如何,僅在東京都內現在仍有一千三百萬人在「普通的」生活著。人們仍舊搭乘著滿員電車通勤,在高層大樓裡工作著。這次的地震之後,也沒聽說過東京的人口有減少。
為什麼?或許你會這樣問。為什麼這樣恐怖的地方,有這麼多的人理所當然的生活著?難道不會因為恐懼而讓腦袋失序嗎?
日本語裡有無常(Mujo)這個字。永遠持續的狀態、恆常的事情一件也沒有,所謂無常。世上所有的事情瞬間消滅,無盡的,不停的持續變換。像永遠的安定,或者可以依賴著不變也不滅的事情一件也沒有。雖是從佛教傳來的世界觀,所謂「無常」的思考方法,跟宗教稍許不同脈絡,將日本人的精神性強烈的烙印於上,以民族性的心理而言,從古代而來幾乎不變地承接著。
「既有的,都已經過去了呀」的觀點,或者是說有點放棄的世界觀。人要從自然的流動中反抗,是無用的,類似這樣的思考。但是日本人在如此的放棄中,反而積極的找出美的所在。
以自然而言,春天就是櫻花,夏天是螢火蟲,秋天則是欣賞紅葉。而且是集團性的,習慣性的,不用說就明白的,熱衷的觀賞著。櫻花名勝,螢火蟲名勝,紅葉名勝,依季節到來而擁擠,預約旅館也變得非常困難。
怎麼說呢?
不管櫻花也好,螢火蟲也好,楓葉也好,因為在有限的時間內就喪失了自己的美麗。我們為了在當時看到的光芒,不辭辛勞從遠方而來。然後不僅僅是見識到美麗,也見其在眼前凋零,失去小小的燈光,奪走燦爛顏色,確認其變化過程之後,也鬆一口氣。讓盛開的美麗通過,並消失在眼前,相反的感覺到安心感。
這種精神性裡,是不是有受到自然災害的影響,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們一次次跨越迎面而來的自然災害,某種意義上有點「真的沒辦法啊」的接受,將被害以集團性的克服而生存下去則是確切的。或者說這類體驗,對我們的美學意識有影響也說不一定。
這次的大地震,幾乎全部的日本人都受到嚴重的衝擊,也讓已經習慣了地震的我們,因其被害規模之大,再次的被壓倒。心懷無力感,面對國家的未來,也感到不安。
結果,我們的精神會再次重整,為了朝向復興而站起來吧。關於如此,我不太擔心。一向,我們就是在長久的歷史中生存下來的民族。不會因為驚嚇而消沈。將壞掉的家屋重建起來,也將崩毀的道路修復起來。
結局中,我們只是自以為是的借住了「地球」這樣的星球而已。地球沒有拜託我們在這裡住下來。即使是有些搖動,我們也無法抱怨。地球的屬性裡就是有時後會搖來搖去。不管你喜不喜歡,只能跟這樣的自然一起共存下去。
我在這裡想要跟大家說明的,是關於跟建築物與道路不同,沒有辦法簡單修復的東西。那就是倫理,比如說是規範。那些是沒有形狀的物體。一旦損壞的話,也沒辦法簡單的回到原來的樣子。準備機械,招集人手,備好資金材料就可以著手的,並不是指這樣的東西。
我想要說的是,如果要具體的講,就是福島的原子力發電所(註:原是核電廠,但特別使用日文名稱以顯示核電與原子力的差別。核電以核子彈為相互譬喻,原子力則是為了美化核電的用法。)
大家可能都知道,在福島被地震與海嘯所侵襲的六座原子爐中,至少有三座無法被修復,周邊也持續著擴散放射線。爐心溶解,也污染了附近的土壤,排水中恐怕也會有相當濃度的放射物質流向近海。風也助長了擴散的範圍。
有近十萬人無可奈何地從原子力發電廠的周邊地區中被撤退。田地,牧場,工廠,商店街與海灣遭受放棄,變成無人狀態。曾經住在當地的人們,可能沒辦法再次回到那片土地。誠心感到抱歉的是,這個災害不只是日本而已,也波及到旁邊的各個國家。
為什麼會發生如此悲慘的事情?這個原因逐漸清晰明朗。建設原子力發電所的人們,沒有預料到有如此大的海嘯。很多專家指出相同規模的海嘯將會襲擊福島這個地方,希望重新建立安全標準。但電力公司沒有認真的聽取意見。要說為什麼的話,為了不知道幾百年才發生一次的大海嘯,而投資大把金錢,不是營利的企業會欣然接受的狀況。
此外,原先該嚴格管理的政府,為了推行原子能政策,也認可將原子力發電廠的安全對策,降低原有安全基準的水平。
我們調查這類的事情,如果有任何過錯的話,一定要揭發出來。安全標準降低這類的過錯,使得至少有超過十萬的人捨棄土地,生活變得無能為力。我們沒辦法不要生氣。理應如此。
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本來就是不太容易生氣的民族?我們長久以來以忍耐為懷,對渲洩自己的感情不拿手。這點可能跟巴賽隆那的市民有點差距。但是這次,即使是日本國民也很認真的生氣起來。
但是在生氣抱怨的同時,我們自己也要反省,會造成現有的歪曲的政府管理體制,是我們當初允許以及默認下的產物。這一次的事態,顛覆了我們視容忍為美德的倫理或典範。
如同大家所知,我們日本人是歷史上唯一,擁有被投下核子彈經驗的國民。1945年8月,在廣島與長崎這兩個都市,原子彈被美軍的轟炸機投下,合計超過20萬人命喪生。死者幾乎都是沒有武裝的一般市民。但是在這裡不是要質疑這件事情的是與非。
我想要說的是,不只是爆炸之後的20萬死者,生存下來的人多數在之後,也為暴露在放射線的病症所苦,甚至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也都相繼死亡了的這件事情。核子彈是多麼強大的破壞性武器,放射線在這個世界,人類的身上,留下多深刻的傷痕,是我們從這些人的犧牲裡所學習到的事情。
戰後日本的路有兩大基礎根基。一個是經濟的復興,另外一個是戰爭行為的放棄。不管怎麼樣都不會第二次使用武力,經濟逐漸茁壯,以及希求和平,這兩個是所謂日本的國家新的指針。
在廣島的核爆死歿者慰靈碑上,刻著這樣的文字。
「請安心入睡,因為過錯不會再次出現」
非常棒的文字。我們是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那句話裡隱含著這樣的意思。所謂「核」這樣壓倒性的力量之前,我們是被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我們被「核」如此威脅所迫,所以我們是被害者。將這股「核」的力量引出,卻沒有辦法防止使用這個力量,我們也是加害者。
然而經過投下核子彈的66年後的現在,福島第一發電三個月之內仍然持續散佈放射線,持續污染周邊的土壤,海洋與空氣。要持續到何時,怎麼停止,誰都不知道。雖然這是我們日本人在歷史上所體驗到的第二次大型核災,但這次誰都沒有投下原子彈。我們日本人自己在自己的手上犯下過錯,損失自己的國土,破壞我們自己的生活。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我們對「核」所抱持著的拒絕與否定感,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我們一貫追求的和平與豐饒的社會,到底是在哪裡出了錯而變得扭曲歪斜?
理由很簡單。就是「效率」。
電力公司主張原子爐是效率很好的發電系統。也就是說以利益主導的系統。並且,日本政府特別是在石油危機之後,因為對原油供給的安定性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所以將推進核能發電當成國家政策。電力公司浮爛使用龐大的資金宣傳費,收買媒體,在國民腦中植入核能發電是多麼安全的幻想。
當我們發覺到的時候,日本發電量的百分之三十,已經是由核子發電供給。在國民還不太了解之中,地震頻繁且國土狹窄的島國日本,原子發電廠的數量已經是世界第三位。
如此一來已經沒辦法回頭,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儘管有人對於核子電廠的安全性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但是電力公司總是以夾雜著恐嚇語氣問,「那你的意思是說供電量不足也沒關係嗎?」。於是「倚賴核能發電廠也是無可奈何」的這種心態也逐漸地廣布於民心之中。在高溫多濕的日本,夏天不能吹冷氣這件事簡直就像在被重刑伺候。而對於核能發電抱持著懷疑態度的人,就會被貼上所謂「非現實性的夢想家」的標籤。
這就是我們的現狀。然而,絕對有效率的原子爐,現在如同開啓地獄的蓋子,令人陷入悲慘的狀態。這也是我們所身處的現實。
推行原子力發電的人們主張「請看一下現實」的現實,不是實際上的現實,單純的只是表面上的「方便」而已。然後使用「現實」這個詞彙,做合乎邏輯上的取代。
日本長久以來所誇耀的「技術力」神話崩壞的同時,如此容許這樣的「取代」,正是使我們日本人倫理與規範的敗北。我們責備政府,是當然的事情,也是必要的。但是同時,我們也要告發自己。我們是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我們不能不嚴格的改正自己。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又是重複同樣的失敗而已吧。
「請安心入睡,因為過錯不會再次出現」
請將這段文字再一次深深地刻在我們的心中。
雖然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博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是核爆的中心人物。他知道核爆所在的廣島與長崎的慘狀後,受到極大的震驚。然後好像是這樣向杜魯門總統說:
「總統,我的兩手沾滿了血。」
杜魯門總統將乾淨的,折好的白色手帕從口袋裡取出來,而且說出。「用這個擦吧」
但是可想而知,要擦乾淨這麼多血的,乾淨的手帕。就算找遍了全世界也找不到。
我們日本人應該對核喊出「NO」如此持續吶喊著。這就是,我的意見。
我們當初應以國家層級(國政)來集結技術力和所擁有的智慧,投入社會資本來找出可以代替核能發電的有效能源。縱使我們被全世界的人嘲笑說「沒有比原子發電還要有效率的能源,日本人不用真的是笨蛋啊」,我們也不應該忘記在原子彈爆炸後,所被植入對「核」的「敏感度」,並且持續抱持著決不妥協的態度。「非核」的能源開發,是日本戰後該走的路,及應當盤踞不動的中心命題。
這是我們對在廣島與長崎所喪生的無數罹難者,所應肩負的責任。對此,日本社會必須要有厚實的倫理及規範,以及社會訊息。這本來應該是我們日本人真的可以對這個世界所做出貢獻的大好機會。但是在經濟急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被「效率」這個膚淺的標準所掩蔽,使我們迷失了方向。
之前提到過的,無論是多悲慘深刻的自然災害,我們都可以渡過。在克服了這些事之後,人在精神上多會變的比之前更堅強沈穩。這是我們不管怎麼樣都能夠達成的吧。
壞掉的道路或建築物的重建,是專業從仕人員的工作。但是損失的倫理與規範要嚐試使其再生,是我們全部人的工作。我們悼念死者,想著在災害中受苦的人,如同感受他們所受到的痛苦,為了不讓這些苦痛成為白白犧牲,自然而然地,拿出工作的心情。單純而默默的,忍耐成為作業時必要的態度。晴朗的春天早晨,如同一個村莊的人們集合起來去耕田,翻土 ,撥種,大家必須要合力進行才能完成的工作。雖然分別作業,心卻是一體的。
在這個大型的集合作業裡,以文字為專業的我們=職業作家們也一定有相關連可以推進的地方。我們使用新的語言詞藻,連結上新的倫理或規範。然後將栩栩如生般新的故事,萌出新芽,使其綻放。成為我們共有的故事。這就像是種田時唱的歌一樣,鼓勵人們的律動而生的故事。曾經,我們確信,戰爭中以成為焦土的日本重建了。回到這個原點,我們要再次地站起來不可。
最初曾經描述過的,我們是在所謂的「無常」游移如夢般的世界裡生活著。物換星移,盡頭是滅亡,無一例外。在宏偉的大自然力量之前,人是渺小無力的。對於人生如夢的認知,成為日本文化的基本形體之一。對滅亡抱存著敬意的同時,面對危機伺伏的脆弱世界,即使如此也靜靜的下定決心,要有生氣的活下去,我們一定具備了這樣往前進的精神性。
我的作品受到加泰隆尼亞的人們所評價,能夠獲頒如此正式的獎項,覺得很驕傲。我們所居住的場所離的很遠,講的語言也不同。依照著相異的文化,但我們仍然同時地背負著同樣的問題,同樣的悲傷與懷著喜悅,也是世界的市民。之所以這樣,有好幾本日本人的作家寫作的故事被翻譯成加泰隆尼亞語,被許多人隨手而讀。如同這樣,同樣一個故事能夠跟大家分享,我覺得很高興。如果沒有分享的感覺,也不能成為小說家。
加泰隆尼亞的人們從以前到現在的歷史之中,跨越了許多苦難,我知道有時候即使遭遇到苛刻殘酷的對待,也要強烈的存活著,保護豐富的文化。我們之間,一定有非常多能夠分享的事情。
在日本,在這加泰隆尼亞,你們跟我們等同成為「非現實性的夢想家」的話,超越國境與文化而打開的「精神的社群體」被塑成的話,我不禁想會如何的美好啊。所以近年來,經歴各式各樣的深刻地災害,走過極為悲慘的「恐怖」的我們,是不是能以此成為再生的出發點,我是這麼想的。我們看見夢想不能感到恐懼。我們的足跡,不能被名為「效率」或「方便」的災難惡犬給追趕。我們非得踩著強勁的步筏前進,做一個「非現實性的夢想家」。人終將會死,會消失。但是「Humanity(人性)」會留著。人性不管何時都會持續繼承下去。我們首先,一定要相信這個人性的力量才行。
到了最後,這次的獎金,請讓我捐給地震的被害者,原子力發電廠事故的被害者等等的義務援助金。 我深深的感謝給我這個機會的加泰隆尼亞人們,以及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然後,對於前幾日西班牙洛嘉地區地震中犧牲的人們,我想表達上深切哀悼之意。
翻譯者:千葉大學蔡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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